1.

/ 叮！/

張曼是一個中年媽媽，還擔(dān)負著全家的生計收入，她的職場身份是銷售主管。在北京，她每天的工作繁重，包括見客戶，溝通技術(shù)問題，協(xié)調(diào)公司和客戶需求，談判以及解決售后難題，很多時候，她還要承受著必不可少的爭吵和背鍋。

現(xiàn)在有了盲盒游戲，張曼的生活變得不一樣了。盲盒上新的提示音——“叮”，這一聲重新喚醒了她沉悶壓抑的世界。

就算不在工作，諸如堵車、打瞌睡、換貓砂、帶孩子，只要那一聲“叮”出現(xiàn)，她立馬放下手頭工作，條件反射式地點進網(wǎng)店，排隊，抽取。不論結(jié)果如何，她都會截圖在圈里傳播，或失望或驚喜，三五分鐘就完成了，它為自己高壓的生活帶來了新鮮的情緒價值。

現(xiàn)在，張曼養(yǎng)成了時不時就去盲盒線上程序看一眼的習(xí)慣，那些 *** 款，往往在幾秒內(nèi)就會被搶空。她說拼手速，更要拼網(wǎng)速，必須找到一個網(wǎng)絡(luò)好的地方。這位手機里牽扯著大量微信群的銷售主管，唯獨給自己的盲盒小程序設(shè)置了上新的提示音，這不難理解，如果你也經(jīng)歷過那種被閃電照亮的日子。

某個工作日，她正因工作煩躁，提示音響起，她自然地點了進去。屏幕里是模仿現(xiàn)實抽取的場景，12個盲盒擺在界面中央，上方是給人時間流逝感的沙漏，抽盒的時間在邊上以秒計倒數(shù)。

排隊的人里，她是第二個，她緊張地盯著手機屏幕，盲盒有些被點開，張曼心里祈禱著那個此刻也捧著手機的陌生人不要都抽了去。好在，對方抽了三個就離開了，張曼屏住呼吸，用力點開一個盲盒。

就這一次，只是第一次點擊就中了！還是skullpanda（下文簡稱SP）圣誕系列的“大隱”——血色爵士。和眼前形如亂麻的工作比，不能有比這更 *** 的事了，這是站在塔尖的“大隱”，抽中的概率是一百四十四分之一。她的手在顫抖，手機也是，她毫不遲疑地拿給同事看，截圖保存，發(fā)給其他朋友，發(fā)到各類群，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分享她的喜悅。

 張曼展示她的血色爵士。

抽中隱藏的感覺，就像一道閃電，照亮了那必定是煩悶瑣碎的一天。這次體驗可以轉(zhuǎn)化為這樣的邏輯——只需要動動手指，就可能獲得即時性的滿足。

見到張曼時，她穿了一件衛(wèi)衣，披肩的卷發(fā)，頭頂攏做一個發(fā)髻。濃黑的假睫毛，做了指甲，綴滿logo的名牌圍巾，LV手袋上掛著一串叮當(dāng)發(fā)響的飾物，手腕上帶著綴滿珠子的手鏈，整個人琳瑯滿目，妝容熱烈卻不夠清潔，敷的粉有點浮。她的性格也像她的穿著，直接、爽朗、熱情。我們坐在北京朝陽的一家咖啡館里，她不僅堅持要買單，還從包里拿出好幾款盲盒向我分享她的喜悅。不是 *** 款，就是隱藏款，熱款。

如何費勁周折地弄到手，現(xiàn)在二手市場上的標(biāo)價，張曼記得很清楚。有一些是她零點守在手機邊，上新進去搶的，有的是抽不到，央朋友高價收購的。

我們正欣賞著她的新寵——SP的血色玫瑰，那是一個大頭娃娃，團團的花瓣簇擁著嬌柔的臉龐，嘴唇卻是鮮血般的紅色，肉嘟嘟的臉頰掛著兩滴血色的淚，透著神秘與詭異。

這時一個穿著工服的男子推著車遠遠經(jīng)過，“上新了！”張曼回頭，臉上露出警覺，她喊到，瞳孔也放大了。

“你幫我看下東西”，她抄起包，順著小哥的方向趕過去。

男子的推車?yán)锒际乔蛐；氐阶簧希瑥埪媒獬暗乜谖钦f，“大家都說不可能，這個時間點不會又上新。”

轉(zhuǎn)回話題，“你為什么這么喜歡SP，是喜歡它的設(shè)計嗎？”

“你是不是覺得它特別丑？”

目前，泡泡瑪特旗下有85個IP，廣為人知的Molly是個無表情的小女孩，其他受追捧的IP還有拉布布，一個呲著牙有點蔫壞的可愛兔子；Dimmo，一個長著溫順的馴鹿的耳朵，彷佛隨時隨地在夢游的小男孩；畢奇，一個眉眼溫柔的小女孩。時下最火的就是她手中的SP，帶著恐怖和血腥的元素，確實長得有點異類。不少商業(yè)分析認(rèn)為這些IP是這家迅速崛起的公司的核心資產(chǎn)。

“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喜歡，那會兒我喜歡的是Bunny，就一個粉粉的小兔子，SP剛出來的時候覺得這什么啊，黑漆嘛烏的，簡直鬼娃娃。后來你禁不住他們在群里總是講，總是講，漸漸你也就想要了。”

2.

/ 入與退 /

張曼繼續(xù)展示她的珍品，一個閉著眼睛端坐的娃娃，帶有一些塑料味，他戴著紅披風(fēng)，腦門上印著十字架，這是血色爵士。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，一整套秀出的盲盒里，血色爵士坐在C位。這是玩家都認(rèn)同的價值設(shè)定，于是血色爵士，以及血色玫瑰就顯得非同尋常了。

對稀缺性的追逐滲透在整個盲盒系統(tǒng)里，令張曼驚喜的是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所在的一個玩家圈里，一個小紅書上的大V也在。對方和她說，血色玫瑰這款，她自己也買了十幾個。因為收藏，張曼竟然和這樣知名的大V有了交流，張曼覺得臉上有光。

泡泡瑪特擁有一套復(fù)雜的會員制度，特定的款式只有攢夠了等級與積分才能入場。最終，等級、積分與購買量、活躍度、互動率緊密掛扣，大V就是那些花費大量金錢，不斷復(fù)購，擁有高等級的玩家，他們在玩家圈里擁有不一般的影響力，如果說張曼體驗過那種閃電照亮的日子，那大V們就是每時每刻都生活在陽光下。

為了獲得隱藏款，一些人會選擇“端盒”，那就是整箱地端走。一箱十二盒，一盒十二個，理論上，每箱至少能中一個隱藏。但張曼不喜歡這樣，她喜歡一個一個地“懟”，就像職業(yè)賭徒們對開牌瞬間的癡迷，這才 *** 。

 2020年12月25日，位于北京的泡泡瑪特公司總部大廳的實體店內(nèi)有不少女性來購買消費。圖源視覺中國

實際上，張曼也分不清，什么被認(rèn)定是雷，什么就是熱。這彷佛是門玄學(xué)，或許只有泡泡瑪特的員工最清楚。一套盲盒里，最多也只有兩三個熱款，剩下的都是雷了。張曼卷入了雷與熱的價值交替中。

為了獲得更多的血色玫瑰和血色爵士，她一口氣抽了八十多次，花費了近五千元，攢下了一堆雷款。

電子支付的便捷，高頻的操作，最后變成了一串長長的購買記錄。

她記得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，“沒抽中想要的，一賭氣就會買一堆爛貨”。有一次，她理性地想了想，決定給自己設(shè)限，每天消費不能超過1000元，有時候，還是會破例。

一些年輕的女孩卻在尋找退路。楊可今年25歲，河南焦作人，最近要貸款買房，她手頭的錢開始緊張，在拋售盲盒時，她才發(fā)現(xiàn)賣價不如預(yù)期，一套708元入手的畢奇甜品盲盒，掛了610元也沒人搭理。

幾年來，她就一直喜歡萌物。2017年，淘寶的智能推薦記錄了她的喜好，給當(dāng)時沉迷食玩（食品玩具）的她推送泡泡瑪特，她對玩偶有了印象。去上海時，她專門找到了泡泡瑪特的實體店。她還記得在徐家匯，她見到了潘神、獨角獸，可愛、 *** 、夢幻的外表瞬間激發(fā)了她的占有欲。

2018年，她為了買到盲盒，數(shù)次乘車到鄭州去買。漸漸地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喜歡的是小眾，市場卻引導(dǎo)人們追逐熱款。她憑心意原價入手的款式，再想轉(zhuǎn)賣，折價卻低到離譜。

打開盲盒，拆袋那一刻是最驚喜的，現(xiàn)在，她卻猶猶豫豫。二手市場流轉(zhuǎn)不利，拆袋的盲盒價格更低，她再買來特別喜歡的盲盒，只敢拆盒不敢拆袋，從塑料外包裝判斷自己喜歡不喜歡，特別喜歡的留下，其他的為了好轉(zhuǎn)手，一律保留著包裝袋。

3.

/ 中年女人的戀愛 /

張曼今年43歲，在資深玩家群里，她的頭像是一對親吻的母女，母親蹲下來，正背著名牌包, 穿戴珠光寶氣。群里不少女性和她相仿，頭像里有家庭的元素，名字也都是“幸福”，“恬靜”的意象。

在2020年的圣誕節(jié)，張曼拋出一張圖，讓平時安靜的群瞬間炸了鍋，她發(fā)的是Skullpanda密林古堡系列的限定款。

張曼的部分密林古堡收藏

“SP到貨了？”

“哪個商場？”

很快有人接話。

有人根據(jù)過往的物流路線，推算著接下來哪些商場可能到貨，顯得躍躍欲試。大部分要上班的人，對張曼只能羨慕，她們打算中午去公司附近的商場試試手氣，又擔(dān)心搶不到。

為此，張曼起了個大早，她特意坐地鐵去商場，只為節(jié)省下停車的時間。頭天，她和相熟的上貨服務(wù)生打招呼，一補貨就提醒她。她接到服務(wù)生的微信，瞬間起床，沒去上班，她直奔商場。

商場還很冷清，張曼加快腳步，終于搶到眾人前，拍響盒機的按鈕。拿到盲盒，這已經(jīng)達成了第一步的滿足感。下一步就是拆開，看看到底是不是熱。

她覺得在盲盒機前一個個地拆，有點“跌份”，更怕別人覺得這什么怪阿姨。她就抱起一堆盲盒，跑到最近的女廁所，一個個的拆開。天，手氣很好，沒有一個雷！她又折返盲盒機，抽了好幾個盲盒，跑到廁所，拆開，來來 *** 許多次。已經(jīng)買了許多，她還意猶未盡，最后又去門店買了一套完整款，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。

張曼入坑半年，已經(jīng)是重度玩家，她有了近千個泡泡瑪特的娃娃，家里的存儲室被堆滿。老公 *** ，快遞還是源源不斷在路上。這一切，在她的朋友圈里找不到絲毫的痕跡。在公司，她是一副豪爽干練的領(lǐng)導(dǎo)形象，帶領(lǐng)著一個銷售團隊，負責(zé)將公司研發(fā)的一套后臺技術(shù)系統(tǒng)賣給各種客戶，她經(jīng)常加班，這是一份需要時時面對挑戰(zhàn)的工作。

中年女性常常面臨來自家庭和職場的雙重壓力。圖源視覺中國

下班回家也不輕松，她的孩子9歲，正是學(xué)習(xí)的關(guān)鍵時期。她還有另一攤“驚喜”——清理貓便盆的貓屎，每次老公答應(yīng)會處理，最終都不見人影。

玩盲盒，她形容為是中年女人的戀愛，熱戀中雀躍的小激動，未知的小驚喜在這件事上都可以實現(xiàn)，而且只需要很短的時間。她結(jié)婚有十年了，很久都沒有這樣的體驗了。

只有在盲盒的系統(tǒng)里，她覺得完全屬于自己。在一個月之內(nèi)，她就火箭般地從普通會員升級到最高的四級。

見面這天，她在手機上向我展示著白天的戰(zhàn)利品，一整套的skullpanda加上散抽, 一共22個，整整齊齊地排成三列。“這是我今天一部分的戰(zhàn)果，你能看出來熱和雷嗎？”口氣里顯得自豪。

當(dāng)然是無法看出來，張曼卻感到尤為幸運。她的爭搶得到了回報，她擁有了五個熱款“血色玫瑰”，在當(dāng)時的二手市場，它可以翻價四倍，還很難買到。

“剛出了一只，那個賣家千恩萬謝地買走”。張曼說道，離開商場后兩個小時，機器里的盲盒就被買空了。

4.

/ 填充焦慮 /

“別人沒有的，我有，我就特別想要。” 張曼是70后，和那些一同入坑的閨蜜們一樣，她們的青春期恰好與90年代的消費主義浪潮重疊。

小時候，她生活在北京南城，過的是大雜院的群居生活。各家各戶喜歡相互比較。在她的記憶中，少年的玩伴分兩個圈子，有玩具的在一塊，沒有玩具的在旁邊看著，那是另一個圈子。

她是有玩具的獨生子女，父母是工薪階層。新出款的玩具，洋娃娃，小推車，她沒有的，父母會主動給她買。她記得家里人看到別家的冰箱從單開門變成雙開門后，父母趕緊拿著糧票、錢兌換購物券，騎車到菜市口百貨商場排隊，買著以后，兩人蹬一平板車給拉回來。

快小學(xué)畢業(yè)的時候，外貿(mào)商品進入北京，媽媽會帶她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俄羅斯套娃。M&M豆(一種巧克力糖豆)剛在國內(nèi)有賣的時候，她在河北當(dāng)兵，爸爸去看她時帶去了一罐，部隊的其他戰(zhàn)友大多來自農(nóng)村，天天都圍著她，要給哪些人分配巧克力糖豆，成了她甜蜜的煩惱。

開始獨立掙錢后，用薪水買一條名牌項鏈，成了她一個月下來最開心的事情，后來工資變高，她的消費也隨之升級。

每個月，泡泡瑪特要推出四個新款。為了追新，張曼還花699元買了優(yōu)享年卡，每個月能有兩次，比普通玩家提前三五天拿到新款的優(yōu)享特權(quán)，雖然只是三五天，這種提前擁有的感覺令她快樂，是否劃算不重要。

不斷推新的IP設(shè)計，多渠道的會員計劃，線下潮玩社區(qū)的開發(fā)運營，舉辦潮玩展會和各種潮流玩具文化活動，泡泡瑪特羅織了一個巨大的商業(yè)體系，張曼便是700萬會員中的一個。

泡泡瑪特上市后，當(dāng)初創(chuàng)業(yè)故事在投資圈傳播。2017年的一天，北京國家會議中心的展廳里被堵的水泄不通，泡泡瑪特在這里舉辦了第一屆“國際潮流玩具展”。

門口的隊伍“長幾百米”，黃牛票被炒到了“不可思議的程度”，甚至一度因為人數(shù)過多差點被警告取消。第二次在上海舉辦時，泡泡瑪特的高管到了現(xiàn)場后大聲地問創(chuàng)始人王寧，“我們的展位在哪里！”王寧也大聲地答道，“這里都是我們的展位！”

2020年7月17日，上海靜安區(qū)一商場舉辦的盲盒IP主題展吸引了不少粉絲觀展。圖源視覺中國

這是一個關(guān)鍵的時刻，這兩場展會讓創(chuàng)始人王寧瞬間意識到“潮玩市場有多大”。泡泡瑪特上市后，新華社曾發(fā)文稱“盲盒熱”所帶來的上癮和賭博心理在滋生畸形消費，引發(fā)了社會熱議。張曼覺得，用自己掙的錢滿足自己，是女性獨立的象征。她的工作壓力大，很辛苦，如果不是因為豐厚的收入，她覺得自己堅持不了這么久。

過去，每簽下一單，收到一個項目的獎金，她會購買包和首飾犒賞，這也是一種平衡。收入更高以后，她開始追求限定款，她買一線奢侈品，喜歡嘗試不同的款式，包背膩了，過一年再掛到二手市場上賣出去。玩盲盒這半年，她沒再買一個包。算下來，她換一個包的新鮮感顯然沒有盲盒帶來的多。

丈夫曾經(jīng)說，咱家能消停一會嗎，她說不能。

她在家里有著絕對的話語權(quán)，部分原因是，丈夫如今賦閑，全家生計都壓在她的肩上。

她的大部分收入來自于銷售提成，每個季度的業(yè)績考核讓她喘不過氣。如果業(yè)績不好，只能拿幾百元的基礎(chǔ)工資。服務(wù)客戶也不容易，項目沒有按時完成，公司沒有按時發(fā)貨，客戶投訴，產(chǎn)品不達驗收標(biāo)準(zhǔn)，或是某個軟件出了問題，隨便哪一個都能令人焦頭爛額，她常常焦慮重重。

夜晚做夢，她會將白天經(jīng)歷的不順再過一遍，這太痛苦了。她曾試過其他的方式解壓，有一段時間，她愛上了畫畫。但是強迫癥的性格讓愛好最終變成了負擔(dān)：如果沉迷做一件事，她會一直做下去，沒有畫完就整宿不停筆。癡迷油畫的那段時間，她常常畫一夜，天亮以后腰酸背疼上班。

最后，還是回到購物，抽盲盒的時間成本最小，“懟”又很 *** ，這更匹配她的工作節(jié)奏。

三個月來，血色玫瑰已經(jīng)從200多跌到了100出頭，泡泡瑪特也因為一系列的負面消息而股價回落，面對來訪，公司便以“靜默期”回應(yīng)。張曼卻不在意，她有了新的追逐，“已經(jīng)斷貨的寶可夢，驚喜款3只，兩個月（抽到）5只隱藏啦。”

（文中張曼、楊可為化名。）

 來源：金融八卦女